2018年10月28日，唐予心父母前往墓地祭奠。（南方周末记者 徐佳鸣/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11月8日《南方周末》，原标题为《初三女生自杀事件：有点“张扬”》）

唐予心上学期的同桌李小白也在教室内服了秋水仙碱片，一位男生还给他递了瓶矿泉水。

“我有信心，我一定活过来。” 2018年10月18日下午两点左右，唐予心对父亲说了最后一句话，此时，这位初三女生已痛苦得无法大声说话。

她很后悔自杀，但于事无补，4个小时后，未满14岁的唐予心被宣布死亡。

生前就读于湖南衡阳市成章实验中学的唐予心，一直是学习上的优等生，担任初三293班班长，但在最近一次月考中成绩有所下滑，受到了老师、家长的批评。

被母亲罚写检讨的当晚，唐予心在班级QQ群里表达了要自杀的想法。一群不谙世事的少年立即就“自杀”的话题展开了讨论，但劝说很快被诸如“死是解脱”“理想的方式是跳楼”等文字所淹没。

近乎“热烈”的讨论，使得这起少年自杀事件在事前和事中都显得有点“张扬”。

最终，唐予心死于一种叫秋水仙碱片的处方药，此药含有剧毒成分。一起服药的还有同班另外两名男生，二人目前已脱离危险。

事发半个月后，同班同学看到那一排空了的座位，感觉“好不真实”。

服毒之前写好遗书

10月15日，唐予心迈出了走向死亡的最后一步。

坐在她后排的张谦回忆，那晚的自习课上，他看到唐予心在写遗书，就问她：“写这个干嘛？”唐予心回答，“想去死了。”张谦接了一句“别逗我了”。但唐予心并未理会，脸上还流露出“不屑的表情”。

“因为个人原因，我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在遗书中写道，“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其中原因也有方方面面。”

遗书被交给了唐予心“最好的朋友”王莫函。10月28日，王莫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当时大概看了一下遗书，没有看清内容。

15日晚上8点左右，唐予心和同桌朱子育以及王莫函等一起离开了教室。据警方调查，短暂的时间内，唐予心在走廊上分8次服下了160颗秋水仙碱片，每颗0.5毫克。

秋水仙碱素的成人致死量是0.8mg/kg，以唐予心110斤的体重计算，44毫克就足以致命，也就是88颗。

唐予心的同桌朱子育也服了60颗，但吐出了一些。同一时间，唐予心上学期的同桌李小白也在教室内服了秋水仙碱片，一位男生还给他递了瓶矿泉水。李小白事后对医生说自己吃了70颗，也吐出了一些。

看过监控视频的成章中学校长汪家良，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当晚发生在教室内的相关情节。

服药之后，唐予心甩着衣袖走进教室，还和同学们有打有闹，三个人若无其事地上完由班主任唐忠宝监堂的最后一节自习课。

唐忠宝后来告诉唐予心的父亲唐一平，他事发当天看到过唐予心的课桌上有药，但并未注意，以为是感冒药。班上也不止一位同学注意到她的桌上有药，有人试图劝说，有人并不关心，但没人向老师报告。

上完晚自习，唐予心回到宿舍不久，逐渐出现过量服用秋水仙碱片后的典型反应：上吐下泻。

2018年10月16日凌晨1点43分左右，舍友罗丹拨通了唐予心父亲的电话，也拨打了“120”。被送到医院后，唐予心告诉医生，还有两个同学也服了药，班主任唐忠宝获悉后立即将已经出现症状的另外两人送到医院。

16日、17日，3人先后被转至长沙湘雅医院，主治医生王霞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吃了那么大剂量的秋水仙碱片，最好能在一个小时内洗胃，否则相当危险。一些成年人在所谓安全剂量内多服一些，都曾出现致命案例。

但3人都错过了最佳洗胃时间。

落款为10月15日的唐予心遗书。（南方周末记者 徐佳鸣/图）

名次下降写检讨

刚转到湘雅医院时，唐予心还是清醒的，医生王霞问过她和李小白同样的话：“为什么要服药自杀？”答案都是简单的“学习压力大”。

他们就读的成章实验中学属民办学校，是衡阳市乃至湘南地区最好的初中，依托全市最好的公立高中衡阳市第八中学办学，校园内，随处可见历年毕业生的励志牌，校友遍布国内外知名高校。

作为293班班长，唐予心的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在全年级1700多人中的排名曾排到第四十多名。

当同龄人对“大学”的概念还懵懵懂懂时，唐予心早就知道了什么是“985”“211”。初二地理课上，老师讲到香港时提到了香港大学，她就公开表达了对香港大学的向往。爸爸唐一平曾对她说：“以后港珠澳大桥开通了，爸爸开车去接你也很快”。

读初二那一年，唐予心的学习成绩进步更快，并拓展了新的兴趣，喜欢上了法医学，也萌生了以后要当法医的想法。她还买了一本大学教材《法医学》，经常放在书包里，班上同学都好奇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工作，她的说法是法医赚钱多。

到了初三，学习的任务开始变重。学校提出“周周清，月月考”，并规定初三学生每周日下午就要返校，这让学生们感到不满。

2018年9月底，另一个班的学生向教育局举报了此事，但没有解决，举报的同学反而受到批评。唐予心当时在班级群里说过了一句“幼稚，举报还到处说，不治你治谁”。

唐家人认为，上了初三之后，唐予心对教学方式及课业压力有所不满。整理遗物时，他们发现两张唐予心手写的便签纸，写到学校某班班主任因为成绩问题竟将女生摁在地上捶，她还写到某班男同学被物理老师打手板。

“摁在地上捶”的说法被多位同学否认，但“打手板”的确存在。

一起服药的朱子育、李小白的父母都对南方周末记者提到，成章中学的孩子，课业压力的确很大，经常从早到晚都在那里做作业，“能进去的孩子本身不差，但高手太多了”。

2018年10月12日进行的月考中，唐予心的年级排名从第四十多名下降到了第一百二十四名。实际上，她比上一次月考只少得了10分，只是因为在最好的学校，竞争激烈，名次才会有如此明显的退步。

其实，整个初三年级有一千七百多人，前500名基本能稳上八中高中部，124名仍是不错的成绩。

但唐予心的母亲通过手机绑定的“好分数”平台看到名次后，还是发愁，当天就给班主任唐忠宝打了电话。

据唐家的说法，班主任在电话里大致说了这样的话：万万没想到唐予心成绩下降这么快，作为班长她没有给同班同学带来正能量，反而将一些负能量的东西，传播在他们身上了，让他们学习也不积极了。南方周末记者曾就此话向唐宝忠求证，他拒绝受访。

公布成绩那天是周五，唐予心从学校回家后，母亲对她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还要求她写一份检讨，她哭着将自己反锁在房间，直到奶奶去敲门才开门。

第二天，父亲唐一平也与她进行了交流，当说到“你要担起班长的责任”这句话时，唐予心立刻敏感地反问：“是不是老师说我了？”

班级群内讨论自杀

唐一平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夫妇与女儿沟通时，女儿的人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被母亲批评的周五当天，唐予心下午五点多先是在班级QQ群里表达了不满：“妈的，说我数学考得不好，还说我其他科目考的什么东西，让我写检讨”。

名为“The Two Nine Three293”的QQ群里，都是同班同学，学生们在这里说话没有拘束，用表情包“斗图”“互怼”都可以超过半个小时。

聊天记录显示，晚上九点多，唐予心第一次在群里流露出想自杀的意思。

“可惜没胆。”有同学接了她的话。也有人劝说：“大姐你淡定”“你明明很好啊，我都没有权利去死，你有什么权利”“唐予心你的生命都已经是这些人的了”“你这么丧干嘛”。

话锋很快就变了。有人开始说出“死是解脱”这样的话，甚至有人觉得“理想的自杀方式是跳楼”。

唐予心开始在群里发问，先是问“秋水仙碱哪里有卖”，接着又问“体育馆顶楼到地面垂直距离有18米吗”。一个家里开药店的同学回复：“没有，我家没有”。

话题继而被引向了安眠药，喜欢法医学的唐予心笃定地连回了三条：“安眠药的死亡时间在0.5-2小时左右”“安眠药要服用两瓶才会致死”“不仅量大，而且市面少见，来源不广”。

“我们为什么讨论毒药？”一位同学看出了荒谬，但话题并未因此结束。最终还是话题发起者唐予心中断了这次讨论：“你们别再多说了，更别再传出去，这是我自己的事”。

周六晚上，学生们继续在QQ群里聊起关于自杀的话题，各种关于自杀的字眼不断在屏幕上跳出。

唐予心在其间不断插话：“我是认真的”“就算吃到（安眠药）最好也别吃饭”。讨论的最后，唐予心回复了一个微笑脸和一句“你们好有味”。

关于“自杀”的话题在群内就此结束。群里超过三位同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看到这些对话时，以为是开玩笑的。

药店违规女生“试吃”

对唐予心来说，讨论并不是玩笑。据看过警方调查报告的成章中学校长汪家良介绍，就在周六、周日两天，唐予心已在附近的药店买过秋水仙碱片，并“试吃”了4颗。

2018年10月14日是周日，晚上返校的学生都在教室上自习，但唐予心没去，因为上吐下泻，四肢无力，她去了距离学校九百多米的一家诊所。

唐予心并没有告诉医生自己吃了秋水仙碱片，只跟母亲说可能是食堂饭菜吃坏了肚子。医生据症状诊断唐予心患了“肠胃型感冒”，按常规给她输了阿莫西林等三瓶液。

就诊的一个多小时内，唐予心表现很正常，输液时甚至还在做作业。

唐予心“患病”的当天，她的同桌朱子育也重新住校了。朱子育因违反学校规定，和室友在宿舍私藏手机、到校外买烟和槟榔，此前被处罚并被取消了一周住校资格，改为每天回家，直到10月14日才被允许恢复住校。

2018年10月15日，唐予心与朱子育以及她上学期的同桌李小白等人，利用中午、下午休息的时间，集体或单独离开校园，在周边4家药店，又购买了11盒秋水仙碱片。

其中一家药店老板的女儿就是唐予心的同班同学，也在群里参与过“自杀”话题的讨论，事发后，她在群里提到“我家差点被砸”。

离学校最近的药店是润芝堂大药房康洁店，就在学校斜对面。一售货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最早在15日中午，有五六个学生去店里，说要买五盒秋水仙碱片。售货员还问了他们“这个是治痛风的，你们小孩子吃这个药干嘛”。

“几个学生好像闲谈一样，说老师脚痛，让带的。”售货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就让学生们先拿了一盒去，并交待他们“有作用让老师自己来买”，后来又有一个男生去买了药，也说老师脚痛。

稍远的奇盛堂药店距离学校也不过一千多米，店老板及售货员均回忆，到他们药店买药的是一个短头发女生，女生跟在几个老年人身后，说是给奶奶买的。

但根据药品流通监督管理办法，秋水仙碱片属于处方药，须凭处方购买。多名当事药店的销售都表示知道这一规定，只是当地平时的监管并不严格，一些老年人买不到处方药还会骂人，孩子帮老人买处方药的情况也普遍存在。

“我是撞到了枪口上。”润芝堂老板赵德杨觉得自己很“倒霉”，事发后家属已去“闹”过两次，一盒药卖8块钱，但已被顶格罚了1000元。

2018年10月29日，南方周末记者见到衡阳市食药监局雁峰分局副局长刘琼，他表示已做好接受调查的心理准备，“包括是否渎职。”

衡阳市雁峰公安分局治安大队黄姓大队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经调查，他们认定此事不是刑事案件，且涉及未成年人，相关监控视频及问话资料都不便对外公布，但他们已经协同药监等部门形成完整翔实的调查报告，报给了市、区两级政府。

“一定要救活我，求求你们了”

女儿死亡后，父亲唐一平至今仍在怀疑女儿的自杀动机。在唐一平的记忆里，唐予心生前性格开朗，对人大方，经常请同学看电影。但和其他人争论、吵架都很厉害，不会巴结人，很有主见，“我们大人有时都说不过她。她讨厌就讨厌，喜欢就喜欢，从来不会装，爱憎分明”。

他说自己和妻子都没有对女儿说过“滚”“去死”之类的话，也没有因为小儿子的出生，就对女儿的教育有所放松。“她为什么要去自杀呢？”

唐予心生前“最好的朋友”王莫函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了一个细节，10月18日晚上，唐予心写好遗书交给她时曾说“就是吓吓妈妈的，没有关系”。

按照室友罗丹的说法，唐予心是错误估计了致死量。罗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天唐予心回到宿舍主动说她吃药了之后，罗丹还问了她有没有事，唐予心的回答是“没关系”，还说之前查看过新闻，外地有个16岁男生吃了4000片才死的，她才吃一百多片。

类似的说法唐一平也听到过。他说10月16日下午，雁峰区公安分局刑事科学技术室的法医杨强和唐予心有过交流，之后告诉唐一平，他女儿唐予心以为吃200颗才会出人命，结果预判错了。

2018年11月5日，没有亮明身份的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了杨强，但他否认有过那段对话，称以当时孩子的身体状态，已无法沟通。

当日一起服药、已经出院的朱子育则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对南方周末记者只言片语的回应中，朱子育提到：“唐予心知道（服用这么多）有事情，她之前就知道每公斤的致死量是0.8毫克，是她自己搜的，她还和我讲过”。

2018年10月29日晚，在父亲的陪同下，一身黑衣、体型瘦削、留着齐刘海的朱子育出现在衡阳一街心公园里，这位14岁的少年多数时间将头埋在胸口，以摇头做主要回应，并不愿意细述那段经历。听到唐予心“并不想死，想制造恶作剧”的说法后，他再次摇了摇头。

朱子育的父亲承认最近的确批评过孩子，“但不至于到能让他自杀的程度”，他也不能理解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同样表示不能理解的还有李小白的父亲。服了70颗药的李小白至今尚未出院，11月5日，还在湘雅医院陪护的李父说，有一天李小白趁家长不注意登录了QQ，得知唐予心的死讯后，症状立刻加重，晚上还做了噩梦，伸手抓东西。

那时的李小白并不知道，唐予心刚被转到湘雅医院时，医院组织7个科室的医生进行了大会诊，科室包括心内科、神经内科、儿科、输血科、ICU、急诊、医务科，见到这个阵仗，唐予心害怕了，她几乎对在场的每个医生都说过，“一定要救活我，求求你们了。”

（文中未成年人及家长皆为化名。南方周末记者王宇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