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和他的新书《Murakami T: The T-Shirts I Love》。 (资料图/图)
近年瑞典学院做得最正确的事情,是没有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村上春树。把文学的最高荣耀给这位日本首席作家,就是把真正优秀的标准拉低,英文叫“define excellence down”。
这样说会冒犯很多人,村上春树是文学世界的“人气王”(Mr. Popular)。他有多受欢迎,从出版社怎样挖空心思为他出书可见一斑。他的新书《Murakami T: The T-Shirts I Love》讲他多年来收集的T恤,包括在夏威夷茂宜岛用一美元买下的“东尼泷谷”T恤和写着“Keep Calm and Read Murakami”(保持镇静读村上)的宣传品。书的份量轻如鸿毛,写的不是T恤的故事,而是一些有关的轶闻、琐事和随想。即使印刷精美和图文并茂,也掩饰不了书的构思不周和内容空洞。难怪村上在序言中以近乎道歉的口吻承认:“我只是把喜欢的旧T恤拿出来,然后找人拍照,再加几篇短文,如此而已。这本书会对读者有用吗?我很怀疑。”这不是故作谦逊(false modesty),而是实话实说,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如此糟糕的借口(poor excuse for a book)竟可成书,全靠占全球出版市场25%份额的企鹅兰登书屋(Penguin Random House)垂青,看来村上春村的魅力确实难以抗拒。
该如何解释这种魅力?对英语国家的读者,村上是东方世界崇美(Yankophile)与亲英(Anglophile)的最佳代表,也是英美文化优越的活生生例子(living proof)。对东方社会的读者,村上春树体现的是“美式酷”(American cool)和精致的西方文化品味。他对棒球、爵士乐和披头士音乐的着迷,令他成为美国人和日本人眼中的东西文化桥梁。旧年面世的《First Person Singular 》(第一人称单数)收录村上八个短篇,较多人谈论的两篇是《Charlie Parker Plays Bossa Nova》和《With the Beatles》。很明显,洋化和亲美已成村上的品牌识别(brand identity )。
日本女作家川上未映子和她的新作《天国》。 (资料图/图)
若论作品的思想性、批判性和颠覆性,我认为村上比不上他的后辈、46岁的川上未映子。川上未映子的《天国》的英译本《Heaven》最近出版,小说令人难以卒读,因为它以“既狠又真”(brutally honest)的笔触描述校园欺凌。故事中没有相濡以沫的爱情,也没有大快人心的报复,只有不断升级的暴力。这种咄咄逼人的写作风格,使川上很难像村上那样受到全球读者欢迎。这正是村上的问题:他太懂得取悦读者,做不成真正优秀的作家(too much of a crowd pleaser to be a great writer)。若然写作是“人气比赛”(popularity contest),村上必定是大赢家。可是,最好的写作,不管是罗斯(Philip Roth)的小说还是马尔科姆(Janet Maocolm)的评论,《围城》抑或《人间词话》,都在告诉我们:写作不是摇旗呐喊的运动(Writing isnt a cheerleading sport)。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说,要评价一个创作人,应以他最出色的作品做依据(An artist should be judged by his greatest work)。要谈村上春树,就不得不谈他的成名作《挪威的森林》。最近重读《挪威的森林》,跟第一次一样,我在过程中不时情不自禁地发出“How convenient”(这也未免太便宜了他)的感叹。每当村上春树想让他笔下的男主角渡边与异性发展一段新的恋情或新的(性)关系,他就会安排他的“人肉障碍”识趣地死去。他最爱的直子是好友木月的女友,只有在木月无缘无故自杀之后,他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地破直子的处女之身。后来他认识了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大学同学绿子,以及像歌伎般迷人的玲子,像下雨天一样阴暗的直子便像收到指示一样自杀,好让他可以同时享受绿子给予的爱和和玲子提供的性。这些情节的安排,不就是让(男)读者可以纵情幻想,而不会产生负罪感?说《挪威的森林》是男人的天堂,或至少是去男人幻想世界的旅行,只有快感,没有愧疚(a guilt-free trip to the Male Fantasyland),并不为过。
在这个男人的幻想世界,女人最大的不幸和折磨是性冷感。故此美丽的直子必然是悲剧人物,下场凄惨。理想的女性应该像绿子:热情、主动,对性没有忌讳,对自己的身体没有羞耻感,所以会叫男主角在自渎时一定要想着她;或者玲子:了解男人、体谅男人,且是一流的做爱对手。上世纪60年代,在村上春树的眼中,是男人跟女人做爱、女人向男人献身的黄金时代。
村上的写作风格可称之为“炫耀性写作”(conspicuous writing)。他以“拽大名”(name dropping)、旁征博引(using quotes)和文化指涉(literary references)令读者另眼相看。这是高风险的写作策略,若拿捏得不够分寸,炫才耀博不成,反而显出作者虚假造作。但村上是“天生的伪装者”(natural pretender),往往能够化造作为自然。这当然跟小说的角色设定有关(渡边在大学读文学),更关键的是村上对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文化有发自内心的崇拜。模仿是最大的恭维,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挪威的森林》模仿的是《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和《麦田捕手》(Catcher in the Rye)。当然,《挪威的森林》的作者不是费滋哲罗(F.Scott Fitzgerald)或者塞林格(J.D. Salinger),而是村上春树,这已经很不错了。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