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词家,以温韦最负盛名。温庭筠的词作极尽婉约与柔媚,其闺怨词堪称一绝。而韦庄的词,却写得极为硬朗,铁骨铮铮。故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如此评价:“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举个例子来说,比如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以诗入词,看似以词传情,实则如以诗言志。比如开头的“人人尽说”“游人只合”直通通的,毫不委婉,到最后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更是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韦庄的“骨秀”不仅屡见于词作,更是体现在一首诗中,那就是《秦妇吟》。世人将《秦妇吟》与“乐府双璧”(《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相提并论,赞之为“乐府三绝”。这首诗为我国古代叙事诗竖起一座丰碑,诗人借一位逃难妇女之口诉说末世图景,细致描述了唐末黄巢起义的历史事件,反映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不幸与苦难,具有史诗般的特色,其成就堪比杜甫的“三吏三别”。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开篇之序,就渲染了兵荒马乱的场景,诗人偶遇一官家侍女,故事就从侍女所闻所见中徐徐拉开大幕。接下来就是长长的倾诉,极为细致地描绘了黄巢作乱所带来的巨大破坏以及山河大地及其惨烈的荒凉景象: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整个长安城繁华早已不在,四处冷冷清清,原来的朱门甲第已是荒草萋萋,及目所见,到处荆棘丛生,狐狸野兔出没。在诗人的笔下,细腻的笔触写尽当时人物的各种不幸遭际,刻画的栩栩如生。从序诗到妇吟,一气呵成,描绘逼真,不仅展现了写实的魅力,更是对那段历史的一大补充。
如此恢弘大气,描写又如此细致的鸿篇巨制“史诗”作品,原本一问世,便极为轰动,民间也广为流传,并被许多人制成幛子悬挂。韦庄也因之被呼为“秦妇吟秀才”。那为何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草莽英雄都不愿意提及这首诗呢?包括韦庄本人也没有把这首诗录入《浣花集》呢?
因为《秦妇吟》大篇幅叙述了农民军初入长安引起的动乱,但所描述的又远不止于农民军,同时还涉及了封建统治者内部矛盾。韦庄超越了自己的阶级和身份,突破了个体的偏见,将批判的锋芒直指李唐王朝的官军和割据的军阀,诗人甚至认为官兵军阀之恶比“贼寇”黄巢更为严重,官军恶行有二,一是抢掠民间财物不遗余力,如后世所谓“寇来如梳,兵来如篦”;二是杀人甚至活卖人肉的勾当。
正因这首诗揭露出封建官军与人民对立的本质,所以后世的王公贵族子弟都不愿提及,尤其是“天街踏尽公卿骨”(在天街上行走,脚下踏到的都是公卿贵族的骸骨),让公卿颜面尽失,当然更主要的是他们回避诗中所揭露的官军犯下的滔天罪行。而后世的草莽英雄因为把黄巢当成同道中人甚至是先行者来仰望,自然也拒绝正视这段黄巢起义时发生的肆意杀戮以至于生灵涂炭的历史真相。所以,在近代文学参考资料里,《孔雀东南飞》《木兰辞》以及“三吏三别”屡见不鲜,而《秦妇吟》却鲜有记录的原因。
那么,这篇《秦妇吟》又是怎么流传下来的呢?
前面提及韦庄忍痛割爱,未把代表其至高水平的《秦妇吟》收录在《浣花集》,是因为毕竟他处于那个阶层,韦庄晚年“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属,也在这首诗的指控之列。试想,要是录入的话,岂不是自找麻烦,甚至有性命之忧?所以,从宋到元,直至明清,徒知这首诗名,却不见这是诗的内容。一直到了近代,在敦煌石窟发现了《秦妇吟》的写本,真乃天幸也!
诸位若有兴趣,可以找来整篇《秦妇吟》,好好去领略其开阔恢弘的气势以及如同画卷般的史诗故事。